独耸高枝耐岁寒,不教蜂蝶浪摧残。
风霜苦涴如冰质,烟雾难侵不改肝。
丽色莹莹缕片玉,清香冉冉屑旃坛。
仙姿岂作人间玩,终向罗浮第一磐。
五伦之中,父子、兄弟都是天生的;夫妇、姑媳、君臣、朋友都是后来人合的。合的易离。但君臣不合,可以隐在林下,朋友不合,可以缄口自全;只有姑媳、夫妻如何离得?况夫妻之间一时反目,还也想一时恩爱;到了姑媳,须不是自己肚里生的!或者自家制不落不肖儿,反道他不行劝谏;儿子自不做家,反道他不肯帮扶;还有妯娌相形,嫌贫重富;姑叔憎恶,护亲远疏;婢妾挑逗,偏听信谗。起初不过纤毫的孔隙,到后有了成心,任你百般承顺,只是不中意,以大凌小,这便是媳妇的苦了。在那媳妇,也有不好的:或是倚父兄的势,作丈夫的娇;也有结连妯娌婢仆,故意抗拒婆婆;也有窥他阴事,挟制公婆;背地饮食,不顾公姑;当面抵触,不惜体面。这便是婆婆口顽,媳妇耳顽,弄得连儿子也不得有孝顺的名。真是“人家不愿有的事,却也是常有的事”。倒宁可一死,既不失身,又能全孝,这便亘古难事。
这事出在池州贵池县。一个女子姓唐名贵梅,原是个儒家女子。父亲是个老教书,常向在外处个乡馆。自小儿叫他读些什《孝经》,看些《烈女传》,这贵梅也甚领意。不料到十二岁,母亲病死了。她父亲思量:“平日她在家,母子作伴;今日留她家中,在家孤栖。若在邻家来去,恐没有好样学,也不成体面;若我在家,须处不得馆;一时要纠合些邻舍子弟就学,如今有四五两馆,便人上央人,或出荐馆钱图得,如何急卒可有?若没了馆,不唯一身没人供给,没了这几两束脩,连女儿也将什养她?只处将来与人,我斯文人家,决无与人做婢妾之理;送与人作女儿,谁肯赔饭养她,后来又赔嫁送?只好送与人做媳妇罢!”对媒婆说了。
寻了几日,寻得个开歇客店的朱寡妇家。有个儿子叫做朱颜,年纪十四岁。唐学究看得这小官清秀,又急于要把女儿(嫁出),也不论门风,也不细打听那寡归做人何如,只收她两个手盒儿,将来送她过门。在家吩咐道:“我只为无极奈何,将妳小小年纪与人作媳妇。妳是乖觉的,切要听婆婆教训,不要惹她恼。使我也得放心。”
送到她家,又向朱寡妇道:“小女是没娘女儿,不曾训教,年纪又小,千万亲母把做女儿看待。不要说老夫感戴,连老妻九泉之下也得放心。”送了,自去处馆去了。
只是这寡妇有些欠处,先前店中是丈夫支撑,她便躲在里面,只管些茶饭,并不见人。不期那丈夫得了弱病,不能管事,儿子又小,她只得出来承值,还识羞怕耻。到后边丈夫死了,要歇店,舍不得这股生意让人,家中又没什过活,只得呈头露脸,出来见客。此时已三十模样。有那老成客人,道是寡妇,也避些嫌疑。到那些少年轻薄的,不免把言语勾搭她,做出风月态度晃她。乍听得与乍见时,也有个嗔怪的意思。渐渐习熟,也便磕牙撩嘴。人见她活动,一发来引惹她。她是少年情性,水性妇人,如何按捺得定?尝有一赋叙她苦楚:
吁嗟伤哉!人皆欢然于聚首,綦我独罹夫睽乖。忆缱绻之伊始,矢胶漆之糜懈。银灯笑吹,罗衣羞解。衬霞颊兮芙蓉双红,染春山兮柳枝初黛。絮语勾郎怜,娇痴得郎爱。醉春风与秋月,何忧肠与愁债。乃竟霜空,折我雁行。悲逝波之难迴,搴繐帏而痛伤。空房亦何寂?遗孤对相泣。角枕长兮谁同御?锦衾斑而泪痕湿。人与梦而忽来,旋与觉而俱失。睠彼东家邻,荷戟交河滨,一朝罢征戍,杯酒还相亲;再阅绿窗女,良人远服贾。昨得寄来书,相逢在重午!彼有离兮终相契合,我相失兮凭谁重睹?秋风飒飒,流黄影摇。似伊人之去来,竟形影之谁招?朱颜借问为谁红?云散巫山鬟欲松。寥落打窗风雨夜,也应愁听五更钟。
想那寡妇怨花愁月,夜雨黉昏,好难消遣!欲待嫁人,怕人笑话,儿女夫妻,家事好过,怎不守寡?待要守寡,天长地久,怎生熬得?日间思量,不免在灵前诉愁说苦,痛苦一场;夜间思量起,也必竟捣枕捶床,咬牙切齿,翻来覆去,叹气流泪。
忽然是她缘凑:有个客人姓汪名洋号涵宇,是徽州府歙县人,家事最厚。常经商贵池地方,积年在朱家歇。却不曾与寡妇相见。这番相见,见她生得济楚可爱,便也动心,买了些花粉、膝裤等物送她。已在前边客楼上住下,故意嫌人嘈杂、移在厢楼上,与寡妇楼相近。故意唱些私情的歌曲,希图动她。不料朱寡妇见他是个有钱的,年纪才近三十,也象个风月的,也有他心。眉来眼去,不只一日。
一日,寡妇独坐在楼下,锁着自己一双鞋子。那汪涵宇睃见,便一步跨进来,向那妇肥喏一声道:“亲娘!茶便讨碗吃。”
那寡妇便笑吟吟道“茶不是这里讨的。”
涵宇笑道:“正要在宅上讨。”随即趱上前将鞋子撮了一只,道:“是什么缎子?待我拿一块来相送。” 寡妇道:“前日已收多礼,怎再要朝奉送?”
涵宇道:“亲娘高情,恨不得把身子都送在这里。”把手指来量一量。道:“真三寸三分!”又在手上掂一掂道:“真好!”在手掌上揿。
寡妇怕有人来,外观不雅,就劈手来抢。涵宇早已藏入袖中,道:“这是妳与我的表记,怎又来抢?”把一个朱寡妇又羞又恼。那汪涵宇已自走出去了。走到楼上,把这鞋翻覆看了一会,道:“好针线!好样式!”便随口嘲出个《驻云飞》道:
金剪携将,剪出春罗三寸长。艳色将人晃,巧手令人赏。何日得成双,鸳鸯两两?行雨行云对浴清波上。沾惹金莲瓣里香。
把这曲轻轻在隔楼唱。
那妇人上楼听见,道:“嗅死这蛮子!”却也自已睡不成梦。到了五更,正待合眼,只听汪涵宇魇将起来,道:“跌坏了!趺坏了!”却是他做梦来调这妇人,被她推了一跌,魇起来。两下真是眠思梦想。
等不得天明,那汪涵宇到缎铺内买了一方蜜色彭缎,一方白光绢,又是些好绢线,用纸包了。还向宝笼上寻了两粒雪白滚圆、七八厘重的珠子,二粒并包了,装入袖中,乘人空走入中堂。只见寡妇呆坐在那边,忽见汪涵宇走到面前,吃了一惊。汪涵宇便将缎绢拿出来道:“昨日所许,今日特来送上。”
寡妇故意眼也不看,手也不起,道:“这断不敢领,不劳费心!”
汪涵宇便戏着脸道:“亲娘,这是我特意买来的。亲娘不收,叫我将与何人?将礼送人,殊无恶意。”
寡妇道:“这缎、绢决是不收的!只还我昨日鞋子,省拆了对。”
汪涵宇道:“成对不难,还是不还了。”把缎绢丢在妇人身上。
妇人此时心火已动,便将来缩在袖中,道:“不还我?我着小妹在梁上爬过来偷!” 汪涵宇道:“承教,承教。”也不管妇人是有心说的,没心说的,他都认定真了。在房中仔细一看,他虽在厢楼上做房,后来又借他一间堆货,这楼却与妇人的房同梁合柱三间生。这间在左首,架梁上是空的,可以爬得。
他等不得到晚,潜到这房中。听妇人上了楼,儿子读晚书,妇人做针指。将及起更,儿子才睡,丫头小妹也睡了。妇人也吹了灯上床,半晌不见动静。
他便轻轻地爬到梁上。身子又胖,捱了一会,浑身都是灰尘。正待溜下,却是小妹起来解手,又缩住了。又停半刻,一脚踹在厢上,才转身楼板上,身子重,把楼板振了一振。
只听得那儿子在睡中惊醒道:“是什么动?”
妇人已心照,道:“没什动,想是猫跳。”汪涵宇只得把身子蹲在黑处,再不敢响。
听她儿子似有鼾声,又挪两步,约摸到床边,那儿子又醒道:“恰似有人走。”
妇人道:“夜间房中有什人走?”
儿子道:“怕是贼。”
妇人道:“没这等事。”那儿子便叫小妹点灯。汪涵宇听得,轻手轻脚缩回。比及叫得小妹梦中醒起来,拨火点灯,汪涵宇己爬过去了。妇人起来,假意寻照道:“我料屋心里原何有贼?这等着神见鬼!若我也似你这等大惊小怪,可不连邻里也惊动?你寻这贼来!”儿子被骂得不做声,依旧吹灯睡了。
妇人又道:“安你在身边,拪拪耸耸,搅人睏头。明日你自东边楼上去睡,我着小妹陪你。我独自清净些。”此时汪涵宇在间壁听得,事虽不成,晓得妇人已有心了。只是将到手又被惊散,好生不快活。
捱到天明,甚是苦闷。走出去想到:“这妇人平日好小便宜,今晚须寻什送她,与她个甜头儿。”去换了一两金子,走到一个银店去,要打两个钱半重的戒指儿、七钱一枝玉兰头古折簪子。夹了样金,在那厢看打。
不料夜间不睡得,打了一个盹。银匠看了,又是异乡人便弄手脚,空心簪子,足足灌了一钱密陀僧。打完,连回残一称,道:“准准的,不缺一厘。”汪涵宇看了簪,甚是欢喜。接过戥了来一称,多了三厘。汪涵宇便疑心,道:“式样不好,另打做荷花头罢。”
银匠道:“成工不毁这样极时的!”
汪涵宇定要打过:“我自召工钱。” 匠人道:“要打明日来。”汪涵宇怕明日便出门不认货,就在他店中夹做两段。只见密陀僧都散将出来。汪涵宇便豹跳,要送官。
匠人道:“是焊药。”
汪涵宇道:“难道焊药装在肚里的?说不理过。”走两个邻舍来,做好做歹认赔,先扯到酒店吃三盅赔礼,等他一面设处银子。汪涵宇因没了晚间出手货,闷闷不悦。因等银子久坐,这两个邻舍自家要吃,把他灌上几盅,已是酩酊。
这边朱寡妇绝早起来,另铺了儿子床,小妹铺也移了。到晚,吩咐儿子就在那边读书,自在房中把床收拾得洁净,被熏香了,只不听汪朝奉来,斜坐灯前,心里好不热!须臾起更,喜得儿子丫鬟睡了,还不见到,只得和衣睡了。
直到二更,听得打门,是汪朝奉来。妇人叫小厮阿喜开门。起来摸得门开,撞了他一个“瓶口木香”,吐了满身。闯到床中也不能上床,倒在地上。到得四更醒来,却睡在吐的秽上,身子动弹不得,满身酒臭难闻,如何好去?
那朱寡妇在床上眼也不合,哪得人来?牙齿咬得龁龁响。天明小厮说起,那寡妇又恼又笑,恼的是贪杯误事,笑的是没福消受。
那壁汪涵宇懊恼无及,托病酒卧床将息,睡了半日。怕醉酒,一滴不吃。晚间换了一身齐整衣裳,袖了一锭十两重白银,正走过堆货楼,只听得房门乱敲响,却是客伙内寻他往娼家去。只得复回来睡在床上,做梦中惊醒般道:“多谢!身子不快,已早睡了。”再三推辞,只不开。
那人去了,折身起来再到阁楼,轻轻爬将过去,悄悄摸到床前。妇人假作睡着,直到汪涵宇已脱了衣服,钻入被来,轻轻道:“什人?好大胆!”汪涵宇也不回答,一把搂住。正是:
蚨蝶穿花,鸳鸯浴水。轻勾玉臂,软温温暖映心脾,缓接朱唇,清郁郁香流肺腑。一个重开肉食店,狼(犭亢)主顾肯令轻回。一个乍入锦香丛,得占高枝自然恣采。旧滋味今朝再接,一如久旱甘霖,新相思一笔都勾,好似干柴烈火,只是可惜贪却片时云雨意,坏教数载竹松心。
妇人还怕儿子知觉,不敢畅意。到天明,依旧爬了过去。
似此夜去明来,三月有余。朱寡妇得他衣饰也不下百两。到临去时,也百般留恋,洒泪而别,约去三四个月便来。谁知汪涵宇回去,不提防诨家去收拾他行囊,见了这只女鞋,道他在外闝,将来砍得粉碎,大闹几场,不许出门。
朱寡妇守了半年。自古道:“宁可没了有,不可有了没。”吃了这野食,破了这羞脸,便也忍耐不住。又寻了几个短主顾,邻舍已自知觉。
那唐学究不知,把个女儿送入这龌龊人家。进门,怜她没娘的女儿,也着实爱惜她,管她衣食,打扮一枝花一般。外边都道:“朱寡妇有接脚的了。”那唐贵梅性格温柔、举止端雅、百说百随、极其孝顺,朱寡妇怎不喜她?后边也见寡妇有些脚塌手歪,只做不晓,只做不见。寡妇情知理亏,又来收罗她,使不言语,并不把粗重用使她。屋后有一块空地,有一株古梅并各色花,任她在里浇植、闲玩。到了十六岁,两下都已长成。此时唐学究已殁,自接了几个亲眷与她合卺。真好一对少年夫妻: 绿鬓妖娆女,朱颜俊逸郎。
池间双菡萏,波泛两鸳鸯。
两个做亲之后,绸缪恩爱,所不必言。
只是两三年前,朱寡妇因儿子碍眼,打发他在书馆中歇宿,家中事多不知。到如今,因做亲在家,又值寡妇见儿子媳妇做亲闹热,心里也热,时时做把妖娆态度,与客人磕牙撩嘴,甚是不堪。又道自己读书人家,母亲出头露面做歇家,也不雅。
一日,对母亲道:“我想我亏母亲支撑,家事也饶裕了。但做这客店,服事也甚辛苦,不若歇了,叫阿喜开了别样店,省得母亲劳碌。”
寡妇听了,怫然道:“你这饶裕是哪里来的?常言道:‘捕生不如捕熟。’怎舍着这生意另寻?想是媳妇怕辛苦,立这主意!”
那儿子只说声“不关她事”,就歇了。
自此,寡妇便与贵梅做尽对头,厨灶上偏要贵梅去支撑;自坐在中堂,偏讨茶讨水要贵梅送来;见有人躲避,便行叱骂。
一日,恰好在堂前。汪涵宇因歇了几年,托人经营,帐目不清,只得要来结帐,又值他孺人死了,没人阻拦,又到贵池。寡妇见了,满面堆下笑来。正在攀谈,贵梅拿茶出来与婆婆。见有人,便待缩脚。
那寡妇道:“这是汪朝奉,便见何妨?做什腔?”那汪涵宇抬头看,这妇人呵:
眉弯新月,鬓绾新云。樱桃口半粒丹砂,狐犀齿一行贝玉。铢衣怯重,停停一枝妖艳醉春风;桃靥笑开,盈盈两点秋波澄夜月。正是:
当垆来卓女,解珮有湘灵。
那汪涵宇便起来一个深揖,头上直相到脚下,一双脚又小又直,比朱寡妇先时又好些。虽与寨妇对答,也没什心想。仍旧把行李发在旧房,两个仍行旧法。
不期这日儿子也回来。夜间听得母亲房中似有人行动,仔细听去,又似絮絮说话,甚是疑惑,次早问小厮:“昨日又到什人?”道是徽州汪朝奉。问住在哪厢下,道在厢楼上。朱颜只做望他,竟上楼。已早饭时候,还睡了才起。就在楼上叙了寒温,吃了杯茶。
一眼睃去,他堆行李的楼与母亲的楼只隔一板,就下了楼。又到自己楼上看:右首架梁上半边灰尘有寸许厚,半边似揩净的一般,一发是了。因说风沙大,要把楼上做顶格,母亲拗他不住。他把自己楼上与母亲楼上,上边都幔了天花板,梁上下空处都把板镶住。把那母亲焦得没好气处,只来寻贵梅出气。贵梅并不与丈夫说。丈夫恼时,道:“母子天性之恩。若彰扬,也伤妳的体面。”
但是客伙中见汪涵宇当日久占,也有愿与朱寡妇好的,有没相干的,前日妒他,如今笑他,故意在朱颜面前点缀,又在外面播扬。朱颜他自负读书装好汉的,如何得当?又加读书辛苦,害成气怯。睡在楼上,听得母亲在下面与客人说笑,好生不忿。
那寡妇见儿子走不起,便放心叫汪涵宇挖开板过来。病人没睡头,偏听得清,一气一个死,道:“罢,罢!我便生在世间也无颜!”看看恹恹待尽。贵梅衣不解带,这等伏事。日逐虽有药饵,却不道气真药假。到将死先一日,叫贵梅道:“我病谅不能起,当初指望读书显祖荣妻,如今料不能了。只是妳虽本分端重,在这里却没好样、没好事做出来。又无所出,与其日后出乖露丑,不如待我死后,竟自出身。”又叹口气道:“我在日尚不能管妳们,死后还管得来?只是要为我争气,勉守三年。”言罢,泪如雨下。
贵梅也垂泪道:“官人你自宽心将息,还有好日。脱或不好,我断不做失节妇人。”
朱颜道:“只怕说便容易……”正说,母亲过来。
朱颜道:“母亲,孩子多分不济。是母亲生,为母亲死。只是孩儿死后,后嗣无人。母亲挣他做什么?可把店关了,清闲度日。贵梅并无儿女,我死叫她改嫁。”
又对贵梅道:“我死母亲无人侍奉。妳若念我恩情,出嫁去还作母子往来,不时看顾,使我九泉瞑目。”
那寡妇听了,也滴了几点眼泪道:“还不妨,你好将息。”到夜,又猛听得母亲房中笑了一声,便恨了几恨,一口痰塞,登时身死。可怜:
夜窗羞诵凯风篇,病结膏肓叹不痊。
梦断青云迷去路,空余红袖泣旻天。
此时几哭死了一个贵梅。那寡妇一边哭,一边去问汪涵宇借银子,买办衣衾棺椁,希图绊住汪涵宇。
那汪涵宇得陇望蜀,慨然借出三十两与她使用。又时时用钱赏赐小厮阿喜、丫头小妹。又叫寡妇借丧事名色,把这些客人茶不成茶、饭不成饭。客人都到别店去了,他竟做了乔家主,公然与朱寡妇同坐吃酒。
贵梅自守着孝堂哭哭啼啼,哪里来管她。只是汪涵宇常在孝堂边,张得贵梅满身缟素,越觉好看,好不垂涎。
一日,乘着醉对寡妇说:“我有一事求着妳,妳不要着恼。我家中已没了娘子,妳如今媳妇也没了丈夫。若肯作成我,与我填房,我便顶作妳儿子,养妳的老。何如?”
寡妇道:“她须还有亲戚,我想好嫁她到异乡?”
汪涵宇道:“我便做个两头大,娶在这边。” 只见寡妇笑道:“若是这等,有了她。须不要我。”
汪涵字道:“怎敢忘旧!”
寡妇道:“这等,先要起媒。”两个便滚到一处云雨。不题。
次日,果然对贵梅道:“媳妇,我想儿子死了,家下无人支撑,妳又青年,不可辜负妳。如今汪朝奉家中没了娘子,肯入赘在这里,倒也是桩美事。”
贵梅听了,不觉垂泪道:“媳妇曾对妳孩儿说‘誓死不嫁’,怎提起这话?”
寡妇道:“我儿,我是过来人,节是极难守的,还依我好。他有钱似我万倍。”
贵梅道:“任他有钱,孩儿只是不嫁!”
寡妇道:“妳夜间自去想,再计议。”
到晚汪涵宇过来,道:“媒人,姻事何如?”
寡妇道:“做腔哩!”
汪涵宇道:“莫管她做腔不做腔,妳只不吃醋,听我括上罢。”
寡妇道:“这等先充财礼一百两与我,听你们暗里作亲。不要不老到,出了丧讨材钱。” 汪涵宇道:“六十两罢。”
寡妇不肯,过了他八十两银子,放他一路。
只是贵梅见了汪涵宇便躲开去,哪里得交一言。无极奈何,又求朱寡妇。
寡妇道:“待我骗她。”
又对贵梅道:“媳妇,前日说的,想得何如?”
贵梅道:“也不必想,是决不可的!” 寡妇道:“媳妇不必过执。我想这汪蛮是个爱色不爱钱的。不嫁他,便与他暂时相处,得他些财物,可以度日。”
贵梅道:“私通苟合非人所为。”
寡妇听了便恼道:“怎就不是人所为?小小年纪,这样无状!”便赶去要打,得小妹劝了方住。贵梅自去房中哭泣。不题。
过了两日,寡妇为这八十两银子,只得又与她说:“我不是定要妳从他。只是前日为儿子死,借他银子三十两,遭他逼迫。妳若与他好了,他便提不起,还有赍助。若不,将什还他?”
贵梅道:“他若相逼,幸有住房可以典卖偿他。若说私通,断然不可!”
寡妇听了,平跳起来将贵梅一掌,道:“放屁!典了房子,叫我何处安身?妳身子值钱,我该狼藉的么?”
贵梅掩着脸,正待灵前去哭,又被一把头发捋去,道:“妳敢数落我么?”
贵梅连声道“不”,又已打了几下,走进房去。
小妹来看,道:“亲娘如今已在浑水里,哪个信妳清白?不若且依了婆婆,省些磨折,享些快乐。”
贵梅道:“这做不得!”
一连几日没个肯意,汪涵宇催寡妇作主,寡妇道:“家中都是凭你的,撞着只管蛮做。我来冲破,便可作久长之计。”果然汪涵宇听了。
一日,乘她在后园洗马桶,他闯进去强去抱她,被她将刷帚泼了一身秽污去了。
一日,预先从寡妇房中过去,躲在她床下,夜间正演出来,被她喊叫“有贼”,涵宇欺她孤身,还来抱她,被她抓得满脸是血。底下小厮又赶起来要上楼,寡妇连忙开了自己房,等他溜走。
外边邻舍渐渐已晓得朱寡妇有落水拖人的意思。一个汪涵宇弄得伤了脸,半月不得出门,也待罢了。倒是寡妇为银子分上,定要将这媳妇道她不孝,将来打骂。
汪涵宇趁机来做好相劝,捏她一把。贵梅想起是为他姑媳参商,便一掌打去。他一闪,倒把寡妇脸上指尖伤了两条。汪涵宇便道:“妳这妇人怎么打婆婆?这是我亲眼见的。若告到官,妳也吃不起!”
寡妇得了这声,便道:“恶奴!妳这番依我不依我?若不依我,告到官去打妳个死!”
贵梅便跪下道:“贵梅失误得罪,但凭打骂。若要与这光棍私通,便死不从!” 寡妇道:“有这样强的!” 便向门前喊叫道:“四邻八舍!唐贵梅打婆婆,列位救命!”便往县前走。
汪涵宇对贵梅道:“从了我,我与妳劝来。”
贵梅道:“光棍!你搅乱我家里,恨不得咬你的肉。我肯从你?”汪涵宇做劝的名色,也到县前来。
这些邻舍打团团道:“一定婆媳争风厮闹了。”
有的道:“想是看得阿婆动火,闹嫁。”
恰好小妹走到门前来。好事的便一把扯住道:“贵梅为什打婆婆?”小妹把头摇一摇,这人道:“想是闹嫁?”
小妹道:“肯要嫁倒不闹了。” 这人道:“是什人来说亲?”
小妹道:“汪朝奉。”
这些人便道:“古怪!这蛮子,你在她家与老寡妇走动罢了,怎又看想小寡妇,主唆婆婆逼她?我们要动公举了。”
谁料那边婆子已在县前叫屈。县里已出了差人来拿。只是汪涵宇倒心焦:“起前拨置,只说妇人怕事,压她来从,如今当了真。若贵梅说出真情,如何是好?”
打听得县官是个掌印通判,姓毛,极是糊涂,又且手长。寻了他一个过龙书手陈爱泉,是名水手,说道:“此妇泼悍,要求重处,拿进去。”只见这通判倒也明白,道:“告忤逆怎么拿银子来?一定有前亲晚后,偏护情弊。我还要公审,不收!”
汪涵宇急了,又添一名,又与书手三两,道:“没什情弊。只是妇人泼悍,婆婆本分,不曾见官。怕一时答应不来,宽了她,她日后一发难制。故此送来,要老爷与她做主。”
毛通判道:“这等落得收的,晓得了。”
须臾贵梅到,正是晚堂。一坐堂,带过去,先叫朱寡妇。
寡妇道:“妇人守寡二十年了。有个儿子两月前已死,遗下这媳妇唐贵梅不肯守制,日逐与妇人厮闹。昨日竟把妇人殴打,现有伤痕可证。”
毛通判听了,便叫唐贵梅,不由她开口,道:“妳这泼妇,怎夫死两月,便要嫁?又打婆婆,拶起来!”
贵梅道:“妇人原不愿嫁。” 毛通判也不来听,把贵梅拶上一拶。拶了又敲,敲了又打二十,道:“妳这样拨妇!还叫妳坐一坐,耐耐性。”发了女监。其时邻舍来看的,都为她称屈。
朱寡妇自是得志。一到家中,与汪涵宇没些忌掸,两个吃酒说笑道“好官!替我下老实处这一番。这时候不知在监里怎么样苦哩!”
汪涵宇道:“生铁下炉也软,这番一定依妳了。消停一日,保她出来。”两个公然携灯上楼睡了。
可怜贵梅当日下了女监。一般也有座头,汪涵宇又用了钱,叫众人挫折她。将来栓在柱上,并无椅桌倚靠,哪有铺盖歇宿?立时禁不得两腿疼痛,要地下坐时,又秽污杀人,只是两泪交流,一疼欲死。听那狱里一更更这等捱将来,筛锣、摇铃、敲梆,好不恓惶。
费梅自想:“当日丈夫叫我与他争气,莫要出乖露丑。谁知只为守节反倒吃拶、吃打、吃监。早知如此,丈夫死时,自缢与他同死,岂不决烈!”千思万想。
到得天明,禁子又来索钱,道:“妳这妇人,只好在家中狠,打公骂婆,这里狠不出的。有钱可将出来!座头,可将我们旧例与他说。”
座头来对贵梅说,贵梅道:“我身边实是无钱。”
座头道:“晓得妳无钱。但妳平日攒下私房藏在哪边?或有亲眷可以挪借,说来,等禁子哥与妳唤来。” 贵梅道:“苦我父母早亡,又无兄弟亲戚在家帮家作活,哪有私房?”禁子听了叫道:“看这样泼妇,平日料应亲邻闹断。身边有钱,料也背阿婆买吃,没有是真的。只叫她吃些苦罢!”吵一阵子去了。去得又一阵,故意来轻薄,捏脚捏手,逼得贵梅跌天撞地,痛哭号啕。这干又道:“不承抬举!”大骂而去。水米不打牙。
一日,忽见一个禁子拿了两碗饭、两样菜来,道:“是妳姓汪的亲眷送来的。可就叫他来替妳了落我们。”贵梅知是汪涵宇,道:“我没这亲眷!”竟不来吃。等了一会,禁子自拿去了。又捱一日,只见外边有票取犯妇唐氏,离了监门。
却是汪涵宇必竟要她,故意用钱叫禁子凌辱她。后来送饭,以恩结她。又叫老寡妇去递呈子,道:“老年无人奉养,唐氏已经责罚知改,恳乞释放养老。”
通判道:“告也是妳,要饶也是妳。官是妳做么?”还要拘亲邻,取她改过结状释放。汪涵宇恐怕拘亲邻惹出事来,又送了一名水手,方得取放回来。
只见这些邻舍见她拶打狼狈,也都动怜道:“妳小年纪,平日听得妳极本分孝顺,怎打婆婆?”
贵梅道:“贵梅也知事体,怎敢打婆婆。”
只见一个旺尖嘴,是左邻吴旺道:“昨日她家说来,是要她嫁汪蛮。不肯,告的。”
又一个老邻舍张尚义道:“这等,妳死也挣两句,说个明白。怎受这苦!”
贵梅道:“这是我命运,说他怎么。”
一个对门的李直又道:“她不仁,妳不义。这样老淫妇,自已养汉,又要圈局媳妇,谎告。汪蛮谋占人家妇女,教唆词讼,我们明日到道爷处替她伸冤。”
贵梅道:“我如今已得放,罢了。不敢劳列位费心。”一步步挪到家中。
朱寡妇正在那边与汪涵宇讲话,见了道:“恶奴,若不是汪朝奉劝,监死妳!不是他送饭。饿死妳!”
汪涵宇道:“罢,罢,将就些。”贵梅不敢作声,两泪汪汪到了房里。
小妹进来见了,道:“爷呀!怎拶做这样肿的,想是打坏了。妳从不曾吃这苦,早知这样,便依了他们罢!”
贵梅道:“丈夫临终,我应承守他,断不失节。怎怕今日苦楚,忘了?只是街坊上邻舍,为我要攻击婆婆,是为我洗得个不孝的名,却添婆婆一个失节的名,怎好?我不能如丈夫吩咐奉养她,怎又污蔑她。”说了一番。夜间穿了几件缟素衣服,写四句在衣带上道:
亲名不可污,吾身不容浼。
含笑向九泉,身名两无愧。
趁家人睡,自缢在园中古梅树下,正是: 劲节偏宜雪,心坚不异冰。
香魂梅树下,千古仰遗馨。
次早,老寡妇正又来骂她、逼她,只见房中俏然,道:“这恶奴想逃走了。”忙走下楼看时,前门尚闭,后门半开。寻去,贵梅已气绝在梅树下了,惊得魂不附体。
来见汪涵宇,涵宇道:“有事在官,只是惧罪自尽。不妨。”拿出五七两银子来,与寡妇买材。哄得出门,他自忙到婆子房内,把平日送她的席卷而去。
婆子回来寻汪涵宇时,已是去了。又看自己楼上箱笼又空,真是人财两失,放声大哭。邻舍们见汪涵宇去得慌忙,婆子又哭,想是贵梅拶打坏,死了,那吴旺与李直悄地赶到水口,拿住汪涵宇。道:“蛮子,你因奸致死人命,待走到哪里去!”江涵宇急了,买求,被二个身边挤了一空。
婆子又吃地方飞申。亏毛通判回护自己,竟着收葬。也费了几两银子,房子也典与人。似此耽延,贵梅三日方殓。颜色如生,见者无不叹息称羡。
后来毛通判为贪罢职。贵梅冤抑不伸,凄风淡月时节,常现形在古梅树下。四川喻士积有诗吊之。杨升庵太史为她作传,末曰: 呜呼!妇生不辰,遭此悍姑。生以梅为名,死于梅之林。冰操霜清,梅乎何殊?既孝且烈,汗青宜书。有司失职,咄哉可吁!乃为作传,以附露筋碑之跗。
李卓吾曰: “孝烈”二字,杨太史特笔也。夫贵梅之死,烈矣!于孝何与?盖贵梅听以宁死而不自白者,以姑之故也。不然,岂其不切齿痛恨于贿嘱之商,而故忍死为之讳哉?书日“孝烈”,妇当矣!死三日而尸犹悬,颜如生,众人虽知而不敢举。每日之暮,白月照梅,隐隐如见,犹冀有知之者乎?杨太史当代名流。有力者百计欲借一言以为重而不得,今孝烈独能得太史之传,以自昭明于百世,孝烈可以死矣!设便当其时贵池有贤者,果能慨然白之于当道,亦不过赐额挂匾,了一故事耳矣,其谁知重之乎?自此传出,而孝烈之形,吾知其不复重见于梅月之下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