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新仲《猗觉寮杂记》云:“《唐·百官志》有书学一途,其铨人亦以身言书判,故唐人无不善书者。然唐人书未及晋人也。欧、楮、虞、薛亦傍山阴父子门户耳,非成佛作祖家数也。右将军初学卫夫人,既而得笔法于钟繇、张芝,然其自立门户,何曾与三家仿佛耶?子敬虽不逮其父,然其意亦欲自立,不作阿翁牛后耳。”此一段主意,凡诗家、画家、文章家,皆当识破,不独书也。
钟、王之分,政如汉、魏之与唐诗,不独年代、气运使然,亦其中自有大分别处,非谓王书之必不及钟也。大率古色有余,则包涵无尽;神采尽露,则变化无余。老庄所为思野鹿之治也。
右将军陶铸百家,出入万类,信手拈来,无不如意。龙飞虎跳之喻尚未足云,洵书中集大成手也。然庾征西尚有家鸡、野骛之叹,人之不服善也如此。
右军兰亭书,政如太史公伯夷、 聂政 (《五杂俎》人物) (《五杂俎》人物)传,其初亦信手不甚着意,乃其神采横逸,遂令千古无偶。此处难以思议,亦难以学力强企也。自唐及元,临兰亭者数十家,如虞、褚、欧、柳及赵松雪,虽极意摹仿,而亦各就其所近者学之,不肯画画求似也,此是善学古人者。如必画画求似,如优孟之学孙叔敖,则去之愈远矣。此近日书家之通病也。
王未尝不学钟也,欧、虞、褚、薜以至松雪,未尝不学王也。而分流异派,其后各成一家。至于分数之不相及,则一由世代之升降,二由资性之有限,不可强也。即使可强而同,诸君子不为也。千古悠悠,此意谁能解者?
曹娥、乐毅,尚有蹊径可寻,至兰亭、黄庭,几莫知其端倪矣,所谓“大可为,化不可为”者也。
右军真迹,今嘉兴项家尚存得十数字,价已逾千金矣。又有婚书十五字,王敬美先生以三百金得之严分宜家者,今亦展转不知何处也。李怀琳绝交论真迹,在吾郡林家,余见之三四过,信尤物也。其纸颇有粉墨,淡垂脱。又一友人所见褚遂良《黄庭经》,纸是砑光,下笔皆偏锋,结构疏密不齐,与今帖刻全不类。大抵真迹虽劣,犹胜墨迹之佳者。
唐太宗极意推服大王,然其体裁结构,未免径落大令局中。大令所以逊其父者,微无骨耳。故右军赐官奴,而以筋骨紧密为言,箴其短也。如《洛神赋》,直是取态,而墓田宣示,一种古色尽无矣。譬之于《诗》,右军纯是盛唐,而大令未免傍落中、晚也。
作字结构、体势,原以取态,虽张长史奔放骇逸,耍其神气,生动疏密得宜,非颓然自放者也。即旭素传授,莫不皆然。今之学狂草者,须识粗中有细,疏中有密,自不放轻易效颦矣。
作草书难于作真书,作颠素草书又难于作二王草书,愈无蹊径可着手处也。今人学素书者,但任意奔狂耳,不但法度疏脱,亦且神气索莫,如醉人舞跃号呼,徒为观者耻笑。
蔡君谟云:“张长史正书甚谨严,至于草圣,出入有无风云飞动,势非笔力可到。然飞动非所难,难在以谨严出之耳。”素书虽效颦,然拔山伸铁,非一意疏放者也。至宋黄、米二家,始堕恶道。国朝解大绅、马一龙极矣,桑氏怿所谓夜叉罗刹,不可以人形观者也。唐人精书学者,无逾孙过庭所著《书谱》,扬扌乞蕴奥,悉中綮窥,虽掊击子敬,似沿文皇之论,而溯源穷流,务归于正,亦百代不易之规也。至于五合五乖之论,险绝平正之分,其于神理,几无余蕴。且唐初诸家,如虞、褚、欧、薜,尚傍山阴门户。至过庭而超然融会,变成一家,几与十七帖争道而驰,亦一开山作佛手也。
陈丁觇善书,与智永齐名,时谓丁真永草。庾翌易右军之书,而右军不觉。怀素换高正臣之书,而正臣不能辨也。然异代之下,知有智永、右军、怀素而已,三子之名无闻也。岂非幸不幸哉?
颜书虽庄重而痴肥,无复俊宕之致。李后主所诮,叉手并脚田舍汉者,虽似太过,而亦深中其病矣。祭侄文既草草,而天然之姿亦乏,不知后人同声赞赏,何故?此所谓耳食者,可笑!
宋书如苏沧浪、张于湖、薜道祖、李元中等,亦皆极力摹仿二王,但骨力不足,故风采顿殊耳。蔡君谟极推杜祁公,谓之草圣,然杜草书亦媚而乏筋骨。元康里◆书学祁公者也,然元人笔力稍峭健于宋,其能书诸家亦多于宋。宋人无书学,如苏、黄、米、老等,真帖初见,甚可喜,良久,亦令人厌弃。蔡忠惠胜三家远甚,而时带俗笔。赵文敏之源流,盖自蔡出也。元时名家如鲜于困学钱翼之、◆◆子山、邓文原,皆出宋人上。不独一文敏,而文敏名独噪甚。上下五百年,纵横一万里,乃知名之显晦,亦有命焉耳。
元章书才,书学,兼而有之,非苏、黄二公可望也。苏公字如堆泥,其重处不能自举。黄尤杜撰,撑手拄脚,放而不收,往而不返,近于诗家之钉铰打油矣。盖二公于书学原不深,性又不耐烦,信手涂出,便谓自成一家。盖世之效颦,托于自成一家者多矣。
章子厚日临兰亭一过,苏子瞻哂之,谓从门入者,终非家珍。然古人学书者,未有不从门入。人非生知,岂能师心自用,暗合古人哉?但既入门之后,须参以变化耳。苏公一生病痛,亦政坐此。往与屠纬真、黄白仲纵谈及此,余谓:“凡学古者,其入门须用古人之法度,而其究竟,须运自己之丰神。不独书也。”二君深以为然。
古无真正楷书,即锺、王所传季直表、乐毅论,皆带行笔。洎唐九成宫、多宝塔等碑,始字书谨严。而偏肥偏瘦之病,犹然不免。至国朝文徵仲先生始极意结构,疏密匀称,位置适宜,如八面观音,色相具足,于书苑中亦盖代之一人也。文敏书诸碑铭及赤壁、千文等,皆以秀媚胜,而时有俗笔,却无败笔,近俗故能不败也。然文敏入门却从大王来,晚年结构乃自成若此。余家藏文敏尺牍二通,其笔锋完劲,绝似官奴帖,乃知此老源流所自。后来纷纷摹本,亦画虎不成耳。大凡学古人书,当观真迹,方得其运笔之一二,墨帖无为也。国初能手,多黏俗笔。如詹孟举、宋仲温、沈民则、刘廷美、李昌祺之辈,递相模仿,而气格愈下,自祝希哲、王履吉二君出,始存晋、唐法度。然祝劲而稍偏,王媚而无骨。文徵仲法度有余,神化不足,张汝弼乃素师之重伟,丰道生实淳化之优孟。文休承小禅缚律, 周公 (《五杂俎》人物)瑕槁木死灰。其下琐琐,益所不论矣。今书名之振世者,南则董太史玄宰,北则邢太仆子愿,其合作之笔,往往前无古人。
文征仲得笔法于◆子山,而参以松雪,亦时为黄、米二家书,然皆非此公当行,惟小楷正书,即山阴在世,亦当虚高足一席。
云间莫廷韩有书才而无书学,往往失于疏脱。济南邢子愿有书学而无书才,往往苦于缠累。吴兴臧晋叔一意临摹,而时苦生意之不足。姑苏王百谷专工取态,而时觉位置之稍轻。夫惟以古人之法度,参以自己之丰神,华实相配,筋骨适均,庶乎升山阴之堂,入永兴之室矣。
古篆之见于世者,石鼓也,非独其笔画之古雅,规制之浑厚,三代遗风,宛然可挹。或以宇文周时作者,妄无疑也。三代所传彝鼎篆刻,或工或拙,或真或赝,皆不可知。即其笔法篆文,或繁或省,从左从右,不可摸捉。所谓“书同文”者,安在哉?衡山祝融之碑,非篆非籀,非虫非鸟,而后人以意附会,强合成文,虽曰禹迹,吾未敢信以为然也。夫结绳敝而文字兴,科斗残而篆籀作,篆隶微而真草盛,舍繁就简,世之变也。必欲舍今而反古,虽圣人不可得已。
李斯 (《五杂俎》人物)小篆之作,其古今升降之关乎?峄山之铭,视泰山已不啻倍蓰矣。汉时小篆,仅闻萧相国以秃笔题殿额,覃思三月,观者如流。何起刀笔,为秦功曹。上蔡衣钵,固有所归矣。自晋及唐,数百年间,惟李阳冰一人,以小篆显。五代以来,习者益寡。镌名印者,但取裁汉篆,位置得宜而止,其于斯籀之学,概乎未有闻也。隶书自中郎而下,世不乏人,然东京之笔,古色苍然。降而宜官梁鹄,